第11章 焚简之夜

帐帘被无声地掀开一角。

士燮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没有穿卿大夫的朝服,只着一件素色的深衣,如同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手中没有提灯,只是借着帐内熊熊的火光,沉默地看着眼前这疯狂而悲怆的一幕:那堆积如山的血算筹,那散落一地、正被火焰吞噬的竹简残骸,那个在火光映照下如同鬼魅般、不断将“心血”投入火中的单薄身影。

他没有阻止,没有劝慰。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浑浊的眼中映照着跳动的火焰,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悯。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仿佛也在焚烧着什么。

直到周鸣将最后一捆标记着“中军防御优化模型”的竹简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最后的辉煌,然后渐渐黯淡下去,只留下一盆猩红的余烬和满帐呛人的焦糊气息。

周鸣脱力般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装满空箱的樟木柜,剧烈地喘息。火光在他脸上明灭,映出一片死寂的空茫。

士燮这才缓缓走进帐内,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音。他绕过那座触目惊心的算筹山丘,避开地上散落的焦黑竹片,走到周鸣面前,也缓缓地、疲惫地坐了下来,就坐在冰冷的地上,与周鸣隔着那盆将熄的余烬相对。

帐内只剩下灰烬飘落的细微声响和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

许久,士燮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如同从岁月的裂隙中渗出,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算尽天机…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地的狼藉,那焦黑的算筹,那化为灰烬的竹简,最后落在周鸣那双沾满灰烬、空空如也的手上。

“…难算,人心之贪。”

这短短十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鸣心头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防上。

周鸣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指缝间,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无法遏制地爆发出来。那不是痛哭,是灵魂被撕裂后发出的、绝望而嘶哑的哀鸣,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在弥漫着血腥与焦糊气息的军帐中回荡。

他算准了楚军的动向,算准了洪水的路径,算准了弩箭的落点,甚至算准了灭楚的代价。他掌控着冰冷的模型,驾驭着精准的概率。然而,他算不到栾书袖中那只翻云覆雨的手,算不到晋厉公眼中永不餍足的征服欲,算不到人心深处那如同无底深渊般的贪婪,会如何吞噬他的计算,扭曲他的结论,将更多的生命推向万劫不复!

冰冷的算力,在灼热的人欲面前,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士燮没有看他,只是仰起头,望着帐顶那一片被烟灰熏染的黑暗,如同望着这个永远在杀戮与算计中轮回的、无望的乱世。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发出,带着洞悉一切的悲凉,缓缓散入充斥着死亡余烬的空气里。

“呜…呃啊…” 周鸣的呜咽在士燮的叹息中渐渐变成破碎的抽泣,他蜷缩起身体,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沾满了灰烬与未干的血渍。指缝间溢出的,已分不清是汗、是泪,还是灵魂灼烧后的灰烬。火盆的余烬彻底黯淡下去,最后一点红光熄灭,军帐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只有那五万三千三百七十二根染血的算筹,依旧在死寂中沉默地堆积如山,散发着永不消散的铁锈与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