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都西郊,渭水呜咽。刑鼎工坊内,空气灼热粘稠,仿佛随时会被点燃。巨大的、由镍铜合金铸造而成的“铁范”巍然矗立在工坊中央的深坑地穴之中。这尊耗费了难以想象的心血与智慧的范体,通体呈现出一种不同于青铜的、深沉内敛的青黑色金属光泽,表面光滑如镜,却又蕴含着一种磐石般的厚重与坚不可摧的质感。范体由数十块精密咬合的组件构成,内壁阴刻的反向图文深邃如渊,静静等待着滚烫的金属赋予它们永恒的生命。范体四周,是深达数尺、用于容纳溢出铜液和平衡热胀冷缩的砂槽。
工坊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所有非核心人员已被清退。晋厉公姬寿曼亲临,立于高台之上,身着玄端礼服,面色肃穆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的身后,是以栾书、郤至、韩不信为首的晋国六卿重臣,个个神色各异:栾书面沉如水,目光阴鸷地扫视着那尊冰冷的铁范;郤至脸上带着惯有的轻蔑,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安;韩不信则神情复杂,既有对盟友周鸣的期待,也有对未知结果的隐忧。几名身着古老巫袍、手持法器(玉琮、骨耆)的太庙宗祝,正围着地穴边缘,口中念念有词,跳着充满原始韵律的祝祷之舞,试图沟通天地神明,祈求铸鼎成功。
核心区域,周鸣褪去了所有累赘的外袍,仅着一件紧束的深色短褐。他站在熔炉区与地穴之间,如同风暴中心的礁石。巨大的熔炉如同咆哮的火山,炉膛内白炽的火焰翻滚舔舐着炉壁,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三座特制的、可容纳数千斤铜液的巨型陶土坩埚,正被炉火煅烧得通体透亮,里面翻滚着粘稠、炽热、闪烁着刺目金红色光芒的青铜熔液!刺鼻的金属蒸汽混合着木炭燃烧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肺腑。灼热的气浪扭曲了视线,汗水刚从皮肤渗出,瞬间就被蒸发。
“先生!铜液成色已足!温度…已近千度!”工坊大匠正须发皆张,脸上混合着油汗和烟灰,嘶声力竭地向周鸣禀报,声音在炉火的咆哮中显得微弱。
周鸣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过熔炉火焰的颜色(白炽中带青芒,正是最佳温度)、铜液翻滚的状态(粘稠而流动性良好)、以及炉膛鼓风的节奏。他微微颔首,右手猛地举起!
“起范——!”
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就绪的数十名最强壮的工匠,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发出震天的号子!巨大的、用浸透泥浆的粗麻绳和坚韧藤条编制的索网被绷紧!架设在工坊顶部的、由巨木和青铜滑轮组成的复杂起重装置,在数十人合力推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沉重如山的镍铜合金铁范顶盖,被缓缓吊离范体,露出了下方黑洞洞的、刻满反向图文的浇铸腔道!
“熔炉开闸——!引流——!”周鸣的声音穿透喧嚣,如同出鞘的军令!
“开闸!!!”
“引流!!!”
熔炉工区的工匠们齐声咆哮!巨大的青铜闸门被数根撬棍奋力撬开!三道金红色的、如同岩浆瀑布般的炽热铜流,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和刺耳的“嗤嗤”声,从坩埚闸口奔涌而出!铜流沿着预先铺设好的、内壁衬着耐火陶泥的青铜导流槽,如同三条狂暴的熔金之龙,怒吼着、翻滚着、蒸腾着灼热的金属蒸汽,向着地穴中央那敞开的铁范浇铸口,轰然冲去!
“嗷——!”即使隔着老远,那扑面而来的、足以熔化金石的热浪和刺眼的光芒,也让高台上的卿族们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发出压抑的惊呼。栾书的瞳孔在熔金的光芒中剧烈收缩,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韩不信屏住了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
周鸣动了!他没有躲避那毁灭性的热浪,反而迎着蒸腾的金属蒸汽,猛地向前踏出几步,靠近地穴边缘!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长约丈许、通体黝黑、顶端镶嵌着一块天然磁石的特制长杆——“引脉针”!
“引脉针”的尖端,精准地悬停在第一条熔金之龙即将注入的范体主浇口上方!
“先生小心!”胥渠在后方看得肝胆俱裂。
周鸣置若罔闻。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翻滚的铜液和下方冰冷的铁范内壁上。他的双眼,透过弥漫的蒸汽和刺目的光芒,如同鹰隼般捕捉着铜液流动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感知着铁范受热后的每一分应力波动。他手中的“引脉针”,随着他手腕精妙到毫巅的抖动,在铜液上方勾勒出肉眼难以捕捉的、充满几何韵律的轨迹!
“脉动!”周鸣口中突然发出一声奇异的低喝!
随着他的低喝和“引脉针”的引导,那原本狂暴奔涌的第一道铜液洪流,在冲入浇口的瞬间,其流淌的速率、冲击的角度、甚至内部涡旋的形态,竟发生了微妙的、人为的调整!铜液不再是简单的倾泻,而是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和节奏,以一种奇特的、脉动般的韵律,带着特定的频率和波幅,“呼吸”着涌入范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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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铜流!周鸣的身形在灼热的气浪中如鬼魅般移动,“引脉针”的轨迹也随之变幻,引导着每一条铜流以不同的“脉动”模式注入不同的区域!
高台上,栾书死死盯着周鸣那近乎疯狂的动作和那三道看似混乱实则暗含规律的熔金之流,眼中充满了惊疑和更深的忌惮。他看不懂!完全看不懂!这周鸣,到底在做什么妖法?!
只有周鸣自己知道,他正在进行的,是超越时代认知的“流体动力学加密铸造”!他利用铜液在特定温度、流速、注入角度下形成的细微涡旋、气泡分布以及凝固梯度的差异,结合“引脉针”磁场的微妙扰动,在液态金属凝固成固态青铜的瞬间,将信息——那部经过他精心加密的核心律法——如同烙印般,“写”入青铜的分子结构之中!其载体,并非直观的文字,而是青铜器表面那些看似寻常、实则蕴含了复杂数学密码的纹饰!
时间在炉火的咆哮、铜液的奔流和工匠们嘶哑的号子声中缓慢流逝。巨大的铁范如同一个贪婪的巨兽,吞噬着海量的熔融青铜。铜液渐渐填满范腔,灼热的金属蒸汽如同浓雾般弥漫了整个工坊深坑。范体被炙烤得发出低沉的嗡鸣,青黑色的镍铜合金表面泛起了暗红的光泽。
终于,最后一道铜流注入完毕。巨大的镍铜合金顶盖,在震天的号子声中,被缓缓吊回,严丝合缝地盖在了范体之上!滚烫的铜液被彻底封闭在黑暗的范腔之中,开始它缓慢而神圣的凝固过程。
工坊内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熔炉余火的噼啪声和范体内部因冷却收缩而发出的细微“咔…咔…”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
晋厉公在高台上踱了两步,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周卿…此法…真能成?”
栾书也立刻接口,语气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质疑和试探:“周先生方才持那‘妖针’凌空乱舞,铜液翻腾诡谲…此等铸法,闻所未闻!敢问先生,这鼎上律文,究竟如何显现?莫不是要凭先生一人之口,随意解说?”
周鸣转过身,脸上沾着烟灰,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没有直接回答厉公和栾书,而是对着大匠正沉声道:“拆范时辰,依‘冷却数表’,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