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泽稻阵

湿热的南风卷过无垠的云梦泽,裹挟着水腥、腐草与淤泥的浓烈气息,扑打在周鸣脸上。他赤足立于新辟的圩田埂上,脚下是深褐色的、吸饱了水的软泥,每一次挪动都带起“咕唧”的轻响。放眼望去,莽莽苍苍的泽国水天相接,远处是青黛色的低缓丘陵轮廓。近处,浑浊的水面被一道道新夯的、歪歪扭扭的土埂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方块,犹如一张粗劣的棋盘,勉强落在洪荒泽国之上。

这便是他落脚之处——楚国南疆,云梦泽西缘,一处名为“白渚”的偏僻县邑。几日前,他随引荐的楚国下大夫屈完抵达此地,名义是“观天候、察地宜”的客卿术士。晋国“铸刑鼎”掀起的风暴几乎将他吞噬,几经辗转,这楚地泽国,竟成了暂时的避风港。

“先生,这便是族老们划给您的‘演易’之地了。”引路的本地小吏指着眼前这片圩田,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白渚地薄水恶,不比郢都膏腴。稻子嘛,靠天收,靠泽神赏饭。您这……方方正正的,怕是惹神灵不喜咧。”

周鸣目光扫过这片被土埂分割的水田,脑中已飞速构建起模型。地形高程差、土壤含水饱和度、日照时长估算、历年水患记录(虽简陋,却是他抵达后第一时间向县府索要的)……无数数据流在他意识中交汇、碰撞,最终沉淀为一张清晰的三维网格图。他微微颔首,指向脚下:“此地甚好。水网纵横,地脉蕴藏生气,正合‘洛书’之理。烦请丈人,依我所示,将这片水泽,再分九区。”

“九区?”小吏瞪圆了眼。

“正是。”周鸣弯腰,拾起一根坚韧的芦苇杆,在湿润的泥地上飞速划动。线条纵横交错,精准地将眼前这片约二十亩的圩田划分为九块几乎均等的方格,宛如一个巨大的“井”字嵌入泽国。“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中宫。”他每指一处,便念出一个卦名。“此为‘九宫演易田’,乃沟通天地气数,窥探稻神真意之法门。”

消息如投石入水,在闭塞的白渚荡开涟漪。不多时,田埂上便聚拢了一群赤膊跣足的农人。他们皮肤黝黑发亮,沾满泥点,眼神里混杂着好奇、警惕和根深蒂固的怀疑。一个须发花白、脊背佝偻却筋肉虬结的老农排开众人,走到最前,他是此地最有威望的族老,名唤“仓”。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周鸣脚下那格格不入的几何图形,又落在周鸣虽沾泥点却依旧整洁的深衣上,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方格囚稻?”仓老的声音沙哑如磨石,“先生莫不是把天上的星子搬到了烂泥塘里?稻神娘娘行云布雨,泽被万方,岂是这方方正正的牢笼能装得下的?”他粗糙的手指指向泽国深处随风起伏的芦苇荡,“瞧见没?那才是稻神的路子!火燎荒泽,水淹杂草,种子撒下去,能收多少,全看娘娘的心意!你这格子……嘿,怕不是要触怒神灵,连这点‘靠天收’都要折了去!”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附和声和压抑的嗤笑。少年衡挤在人群里,一双黑亮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周鸣在泥地上画的线条,手指无意识地在裤腿上跟着比划。

周鸣神色平静,无半分愠色。他指向划分好的“九宫”:“老丈所言,乃古法,自有其理。然天地运行,万物生息,莫不有数。此‘九宫’,非为囚禁,实为聆听。不同方位,承接不同天光地气,犹如人之九窍,各有其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乾位,取泽边高地,引野生稻种,不施肥,不引水,全赖天雨,此为‘本初之象’。”

仓老撇撇嘴,显然不以为然。

周鸣指向紧邻的“坤”位:“坤者,厚德载物。此区引种越地籼稻,需引水车灌溉。肥力嘛……”他目光投向泽边浅水处几艘破旧的小船,船民正将腐烂的鱼骨和臭气熏天的淤泥倾倒岸边,“就用鱼骨烂泥沤肥。”他清晰地下令:“坤位,鱼骨肥为主。”

他又指向“坎”位:“坎为水,地势最低洼。引种楚地糯稻,水常漫过稻根三寸。肥料,用泽中捞取的水藻浮萍。”接着是“离”位:“离为火,位处向阳坡。亦种籼稻。肥料……”他目光投向远处山丘隐约的矿脉轮廓,“用山边采来的青黑石粉渣。”那石粉渣,实则是开采铜矿伴生的废渣,富含铜镍等金属,周鸣想测试其微量元素的肥效,却深知其潜在毒性,故选择相对贫瘠的“离”位谨慎试验。他不动声色地在心中记下:“离三,镍铜矿渣,需密切观察叶脉色泽及分蘖异常。”

“震”位用烧荒草木灰,“巽”位用泽畔腐殖落叶,“艮”位用少量牲畜粪便混合河泥,“兑”位则完全不加外肥,仅靠地力。“中宫”居中,作为对照,引种本地最常见的稻种,施以农人惯用的混合肥。

每一块区域,种何稻种,施何肥料,灌溉几何,都被周鸣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分派清楚,记录在随行弟子捧着的厚重木牍上。那精确到“寸”的水深要求,对肥料“三份鱼骨配七份烂泥”的古怪比例,都让农人们听得瞠目结舌,如同听闻天书。仓老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抱着胳膊冷笑:“花里胡哨!稻神娘娘要是爱听这些‘数’,还叫个什么神?直接叫账房先生得了!”他身边几个壮年汉子跟着哄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泽野上传得很远。

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