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青囊照夜白(6月11日)

月光清冷如银,泼洒在背风山坳里由二十几顶野战帐篷连缀而成的营地上,像是覆盖了一层哀伤又坚韧的薄纱。空气里消毒水味、陈腐的泥腥气以及草药淡淡苦涩的气息固执地交织缠绕,还有那低不可闻的痛苦呻吟穿透篷布缝隙,如丝如缕,缠绕着每一个不眠的心。一块墨迹斑斑的手写木牌歪插在入口的泥地里——“绵竹临时联合诊疗点·第六区”。

方清墨提着一只边缘磨损的铁质水壶,正穿梭在由无数简易行军床构成的迷宫里。她的医护服领口沾了一抹早已干涸变暗的血迹,袖口也被草药汁染成了难以形容的褐色。壶嘴里蒸腾的热气,在清辉下,氤氲成一道迷离的白练。

“水…姑娘,有水吗…” 角落里一声微弱得如同蚊蚋的呼唤,牵住了她的脚步。

寻声过去,是一个满脸血污和泥垢的小女孩,独自蜷在角落的垫子上,右小腿上包裹的纱布颜色深得如同浸透墨汁,边缘隐隐渗出令人心悸的暗红。她微微睁开浮肿的眼皮,目光虚弱地在方清墨脸上搜寻着什么。

“有的,丫头别急。” 方清墨心底最柔软的那处被狠狠刺了一下,脸上的疲惫被强压下去,换上一层温软的慰藉。她单膝跪在沾满泥泞的垫子上,取出一卷干净的纱布和一只搪瓷杯里兑好的温水。“伤口得清理一下,有点疼,忍着点,姐姐陪着你,好不好?”

女孩小小的下颌点了点,干裂起皮的嘴唇里挤出几不可闻的应答。小心翼翼揭开粘黏在皮肉上的旧纱布,暴露出的创面狰狞外翻,污物嵌在暗红色的血肉里。方清墨用温盐水浸润过的崭新纱布一角,动作轻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灰尘。月光正好透过帐篷顶缝隙泻下,浸润在药水和泪水的纱布表面映出朦胧的光泽,如同沾了初冬微霜的洁白羽毛。

“莫怕…阿婆讲过的,月婆婆照着,伤口好的快。”女孩忽然细声细气地说,小手指了指帐篷顶上那片月光。方清墨一愣,心头骤然暖流涌过,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真的吗?那阿婆肯定晓得很多故事。”她手上动作不停,那点微光在她指尖的纱布间流淌,竟莫名生出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异静谧。

“嗯,”女孩的声音似乎有了点力气,“阿婆还教…月亮走,我也走…” 她尝试着哼起一点不成调的小曲,破碎又微弱,却像一缕坚韧的线,缝合着夜色的孤寂和恐惧。方清墨也低声跟着那微弱的哼唱应和,在清创换药的往复里,月光如同最轻柔的药剂敷在女孩的伤口上。

距离这个充满药味与低语的帐篷几十米开外,另一幅景象截然不同。几盏悬挂在临时支架上的汽灯喷吐着刺眼的白光,将中间空地上一个简陋的军用折叠床笼罩得亮如白昼。陈白术老爷子那件深灰色对襟布褂子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斑,鬓角汗滴如小虫般蜿蜒爬行,眼神却似鹰隼,死死盯住平躺着的年轻士兵——那是他在沟壑里刨了半个钟点才找到的“孩子”。

小战士一身被血与泥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迷彩服下,脸色惨白发青,几乎无一丝活气,唯有颈侧微弱的脉息和口中渗出的一点点血沫,证明这具年轻的躯壳仍存挣扎的余地。一支微型军用沙漏被人匆忙倒置在他枕边,细沙无声流淌,计算着这悬于一线的生命。有人在一旁低语,声音沉重:“肺部贯穿,血气胸…血压一直在掉…血库告罄…老专家,怕撑不过一刻钟了…” 法国救援队的白色标志在灯光下刚刚撤走不久,空气里残留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陈老爷子眼皮也没抬,枯瘦的手指如同拨动心弦般,准确探向士兵颈间、胸口的几个穴位。他布满沟壑的指腹下,士兵的脉象微弱滞涩,恰似暴雨后一缕随时会断裂的风息。老爷子喉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冰凉的月色。他再不犹豫,从怀中郑重托出古旧的木匣,开匣声轻微如叹息。一排长短不一、在刺目灯光下闪烁着冷硬金光的细针显露出来。他拈起最长的一支,目光扫过沙漏上半部仅存的薄薄一层黄沙,决然吩咐:“扶稳他,撤开无关人!”

随行医生和护士下意识后退,目光复杂。只有助手咬牙上前固定住伤员身躯。老爷子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捏得惨白,针尖瞄准锁骨下方的天突穴,深深刺入,捻动时,额上汗水如注滚落。紧接着,膻中,内关……几支金针闪电般落下,精准地刺入胸前各处要穴,细针如同刺破浊水的光缕,连接着那微弱的心脉。每一次刺入和捻转,都牵引着周遭每一双紧盯的眼睛和几乎凝固的空气。帐篷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金属针身捻动时发出的、几近淹没的微末颤鸣。

“陈老!下面有动静,赵队长他们摸到个大药房仓库,好像囤了不少东西!但入口全垮了,正组织人手挖!” 一个满身灰土的年轻志愿者掀帘闯进,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未尽的颤抖。法国救援队的简报似乎也提过类似信息,却因结构危险最终放弃深入。

小主,

老人全副心神都系在指尖捻转的那一丝丝微弱脉象之上,眉头紧蹙如连绵山峰,对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连眼梢都未曾移动分毫。他指下捻着最后一针,所有的精气神仿佛都灌注在那针尖极其细微的颤动之中,犹如暴雨前的蛛网在不安地预警。

——

而在那个被巨力扭曲的地表裂缝深处,又是另一番生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