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往日里,这个时辰的唐人街早已苏醒,
洗衣坊的蒸汽、早点铺的油烟、药材行的草药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股鲜活而嘈杂的人间烟火气。
唐人街已然承平日久,又加上几次修缮,已经胜过往日许多,也热闹许多。
但今日,整条街却静得不同寻常。
店铺的门板上得严严实实,连平日里最爱倚在门口晒日头、偷听八卦的阿婆,今日也紧闭柴扉。
陈九的马车碾过路面,他没有坐进车厢,而是与车夫并排坐在前面,
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侧那些熟悉的招牌。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色暗花绸缎的短打劲装,阿萍姐近来眼睛已经花了,身体也大不如前,洗衣店的活计也不做了。
却仍然是每隔一两个月就给他做一身新衣服,几次推脱都没用,非要亲手做才稳当。
料子很好,贴身穿着,既能活动自如,又不失一份沉稳干练。
腰间没有佩刀,只束着一条宽大的皮带,更显得他腰背挺直,如一杆蓄势待发的标枪。
马车最终在街角停下。
这里,便是如今唐人街的权力中心——“华人总会”。
华人总会紧挨着以前的“冈州古庙”,也就是关帝庙,把原来的三层小楼重新扩建成了一个大院子。
他踏入总会大门,
一楼的大厅宽阔得惊人,原本的隔断墙全被拆除,形成一个巨大的空间。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四面墙壁上密密麻麻、几乎挂到天花板的牌匾。
“冈州会馆”、“宁阳会馆”、“三邑会馆”、“合和会馆”、“阳和会馆”、“人和会馆”……
六大会馆的金字招牌,按照某种古老的次序,被高高悬挂在东墙之上,如同被供奉起来的祖宗牌位。
西墙,则挂着“金门致公堂”那块浸透了风雨的牌匾,旁边是协义堂、秉公堂等一众“洪门”堂口的字号,如今都成了这墙上的风景。
那面最显赫的北墙上,只挂着一块崭新的、用上好楠木雕刻的牌匾,六个遒劲的颜体大字俯瞰着整个厅堂。
金山华人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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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总会,气氛却与往日不同。
大厅里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
冈州会馆的管事、宁阳会馆的张瑞南、人和会馆林朝生、……这些唐人街曾经真正有分量的人物,此刻都穿着最体面的长衫,神情肃穆地垂手侍立在一旁。
他们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大厅中央那两张太师椅上的人。
左边一位,年约五十,面容清癯,留着山羊须,身着一套孔雀补服,顶戴花翎一丝不苟。
他便是大清国钦命的出洋肄业局正监督,大清国驻美利坚合众国钦差大臣、太常寺正卿,正三品文官。
陈兰彬。
右边那位,则显得年轻许多,约莫四十出头,戴着一副西式眼镜,面容儒雅,气质谦和。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洋布西装,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但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却让人无法忽视。
他就是容闳,耶鲁大学的毕业生,出洋肄业局的副监督。
在他们下首,几位穿着清朝官服或体面长衫的随员正襟危坐,神情恭敬。
七八位战战兢兢作陪的原会馆头面人物,则显得有些拘谨,陪站在更外侧。
老得老,病得病,却仍然神态谦恭,一丝不苟。
即便是二十年未见朝廷威仪,但仍然战战兢兢。
这是代代传下来的,骨子里的东西。
他们是今日一早抵达旧金山的。
名义上是来视察美国最大的华埠,并处理一些外交事务,实则是奉了李h章的密令,来探一探旧金山华埠的虚实。
感恩节那场震惊中外的暴乱,以及之后华人社区一系列举措,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回了国内,引起了有心人的震动。
陈九的目光从那两位官员身上扫过,心中并无波澜。
去年年末,他见过他们。
那时,第一批留美幼童抵达旧金山,码头上人头攒动,这两个人站在清廷的黄龙旗下,意气风发 。
他远远地瞥了一眼那份官家的威仪,原本想上前找容先生问好,表达敬意,却被一些随行官员厉声斥责。
这一批随行人员在旧金山停留了十日,随后便匆匆赶往东部。
原本陈九带领金山华商代表一同接待,安排了在唐人街的住宿,没想到陈兰彬听说他的身份后,竟是避而不见,甚至带人搬出了他安排的住所,在其他华商的安排下住到了唐人街外的旅店。
陈九忍了下来,甚至还派了人手,暗中保护这批“天朝贵胄”,以防被有心人寻衅。
短短一年,物是人非。
如今,他们坐在他的地盘上,喝着他的茶,等待着与他这个“地头蛇”的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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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爷!”
“陈先生!”
“龙头!”
称呼各异,但尊敬是相同的。
陈九抬手虚按一下,示意众人安坐。
小主,
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径直走向主位。
陈兰彬放下了茶杯,扶着椅子扶手,脸上带着毫无温度的微笑。
这是他作为朝廷命官,对这片土地上“化外之民”的领袖所能给出的最高礼遇。
容闳也站了起来,他的表情要真诚得多,眼中带着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欣赏,有好奇,也有一丝隐忧。
“陈大人,容先生,”
陈九走到他们面前,微微颔首,用一口流利标准的官话说道,声调平稳,不卑不亢,
“一路辛苦。”
这是主人对客人的欢迎。
这种微妙的语气,让陈兰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无论在金山有多大势力,终究是朝廷的子民,见官就该有见官的礼数。
他强忍心中的不快,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不过一介草莽,纵然有些势力,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会匪”。
容闳则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此番前来,叨扰了。”
陈九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在主位侧下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说起来,我与陈九先生,并非初次见面了。”
陈九的目光转向容闳,笑了下回应道,
“容先生好记性。去年匆匆一别,已经一年多,先生风采依旧。”
“不敢当。”
容闳感慨道,
“倒是这唐街气象,令人刮目。”
“犹记多年前初抵圣佛朗西斯科时景象,当真天翻地覆。去岁,容某携朝廷书信先至,诸事冗杂,多蒙陈先生慷慨相助,更遣人护送我等东行康涅狄格州和马萨诸塞州,为幼童联络寄宿、安排学堂、设立肄业局总部,令彼等甫抵东岸便得安顿。此情此谊,容某一直铭记在心。”
他的话,既是真心感谢,也是在巧妙地提醒陈兰彬。
眼前这个人,并非寻常的“会匪头目”,而是对留美教育幼童计划有过实际贡献的人。
然而,陈兰彬听了,脸上却毫无波澜。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
“为国分忧,乃大清子民应尽之本分。陈九先生深明大义,朝廷自有体察。”
陈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他才缓缓开口,目光却直视着陈兰彬:“陈大人说的是。本分自然是要尽的。只是不知,朝廷的本分,何时才能泽及我这数万在美利坚土地上的子民?”
大厅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那些华商领袖们,个个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今时不同往日,之前尚且敢仗着自己做正行生意看不起陈九,如今他控制力何其恐怖,大势压下来,他们自己的商行工厂几日工人就要跑空。
之前还敢对大清公使争宠,如今经济如此之差,再敢跳出来撩虎须,是真觉得陈九手软不成?
大清的官员固然有些承诺和利益,可眼皮子底下这尊爷,可是实实在在能要了自己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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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兰彬的脸色微微一沉。
他没想到,这个陈九竟如此大胆,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用这种质问的语气同他说话。
“放肆!”
陈兰彬身后的一名随员忍不住厉声喝道,“公使大人面前,岂容你如此无礼!”
陈九连眼角都没有扫那个随员一下,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陈兰彬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
“住口。”
陈兰彬抬手制止了随员,他毕竟是久经官场的老手,还不至于如此失态。
他重新看向陈九,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陈九,本官知道,侨胞们在海外,多有不易。近年来,美利坚各地排华之事,本官亦有耳闻。正因如此,圣上高瞻远瞩,派我等前来,你不仅为了监督留学事宜,亦是为了保护侨民,与美方交涉,依据《蒲安臣条约》,维护我大清子民之权益。”
“陈九先生,”
容闳开口圆场,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诚恳,
“我与陈大人此番前来,除了公务,亦是为我金山数万同胞的处境,深感忧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近年来,美利坚排华之声愈演愈烈。尤其是这旧金山,工人党的丹尼斯·科尔尼之流,公然叫嚣华人必须滚出去,煽动暴民,打砸抢烧,无恶不作 。我等虽远在东岸,亦时常听闻同胞受辱遇害之惨事,痛心疾首。”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引得一旁的老馆长等人连连点头,面露戚容。
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兰彬,此刻却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往桌上一顿。
“哼,洋人固然蛮横,然则,”
他斜睨了陈九一眼,话锋一转,带着浓浓的训诫意味,
“若非我等华人自身不洁,行事不端,又岂会招来这般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