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四海之内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3408 字 13天前

华人总会,

陈九有些疲惫,黑眼圈很重,站在地图前,目光落在南洋那片星罗棋布的岛屿上,久久未动。

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格子呢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擦得锃亮的牛皮鞋。

他坐姿笔挺,气质儒雅,并不紧张。

他叫董其德,广东宝安人。

一个在香港中央书院启蒙,后被教会资助,远赴英国曼彻斯特维多利亚大学攻读机械工程与经济学的“天之骄子”。

毕业后,他进入香港一家英资的铁路与港口工程公司,凭借着出色的技术与管理才能,年纪轻轻便已是公司的技术总管。

此人是伍廷芳挖掘,他非常关注香港华人总会的局势。这次前来,也是伍廷芳多次相邀。

“欲展平生所学,非此地不可。”

他来了。带着满腹的疑惑与一丝被挑起的野心。

“董先生,”

陈九开口,“在香港,替英国人修铁路,建码头,感觉如何?”

董其德推了推眼镜,“自然是薪水优渥,地位体面。”

他说完,却没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两人对视,尽在不言中。

“我查过你的底细,”

陈九接着说,“你在英国,不仅学了工程,还辅修了经济学和国际关系。你的毕业论文,是关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南洋的殖民体系分析。所以,我今天想听的,不是技术,是局。”

“我就直说,我要在南洋落子。你告诉我,1879年的南洋,是一盘什么样的棋局?”

董其德豪不意外,来之前就有心理预期。

“陈先生,”他放下了茶杯,

“您问的不是一盘棋,而是三盘。三盘棋局层层嵌套,互为因果,共同构成了今日南洋之困局,亦是……破局之所在。”

“第一盘棋,也是最表层的一盘,是地缘政治的棋局。棋盘,是整个南洋;棋手,则是泰西列强。”

董其德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显然早有腹稿。

“这盘棋的主角,有三位,或者说,两位半。他们分别是大英帝国、荷兰殖民帝国,以及一个野心勃勃的后来者,法兰西第三共和国。”

“第一位棋手,英国人。”他的手指在空中虚划出一个轮廓,“他们是这盘棋的执牛耳者,一个精于算计,步步为营的棋手。他们的战略核心,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控制全局,也就是对海上生命线的绝对掌控。”

“他们的棋眼,在海峡殖民地,即新加坡、槟城和马六甲。这三颗钉子,死死地扼住了马六甲海峡的咽喉。我听说陈先生您是行过船的人,又是远洋轮船公司的董事,想必比我更清楚,控制了这里,就等于控制了从印度洋通往东亚的所有航路。他们的皇家海军远东舰队以此为基地,确保其与大清国、与东瀛的贸易航线畅通无阻。”

“在棋盘的侧翼,即马来半岛,英国人的殖民手段则不同,名曰参政司制度。他们不像法国人那样急于吞并,而是利用当地苏丹的内斗,在霹雳(Perak 马来语)、雪兰莪(Selangor 马来语)等地,派驻一位英国顾问。名为顾问,实则掌控了各邦的财政、税收与法律。苏丹保留了尊荣,却失去了实权,成了被供养的傀儡。用最小的成本,攫取了最丰厚的锡矿资源。”

“陈先生您也知道,马来半岛是如今世界最大的锡矿产区。锡是制造罐头、合金和机器润滑剂的关键原料。如今的工业化离不开锡矿。同时,马来的锡矿也催生了两大华人势力,义兴和海山。”

“义兴是广府人的洪门组织,势力已遍布整个马来半岛的锡矿区,尤其是在霹雳州的拉律和雪兰莪州的吉隆坡等地,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海山公司是以客家人为主体的公司,字面意思是海与山,象征着客家人从大海彼岸而来,在深山之中开矿谋生的艰辛历程。它同样也是天地会的一个分支,但在组织形式和成员构成上,与义兴有着显着的区别。”

“两方都是几千人的洪门组织,在拉律打了十年血腥战争,几年前,刚刚被英国人调停。两大势力依旧控制着绝大多数的矿场和劳工,是马来半岛最重要的主体。”

“我听说,陈先生是旧金山义兴公司的龙头,对这些洪门往事,想必比我清楚得多。”

陈九依旧没说话,给他添上了热茶。

义兴,是洪门里面的一个重要名号,意为“义气兴盛”。

两者虽然都是海外洪门分支,但联系并不紧密,赵镇岳还曾遣人联络过,但也仅限于此。

事实上,英国人深度介入之后,两家大公司已经从地方的武装割据势力慢慢变成了实质性的公司,因为他们也不敢惹英国人,只好缩头当鹌鹑,被英国官员监视着。

董其德继续说道,

“而在更北边的婆罗洲和缅甸,英国人的落子同样精准。在北婆罗洲,他们通过英国北婆罗洲公司这样的商业实体,从文莱和苏禄苏丹手中租借大片土地,将商业行为转化为事实上的领土扩张。在缅甸,两次英缅战争之后,他们已吞并下缅甸沿海所有重要港口。如今,正对内陆的贡榜王朝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完成最后的吞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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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棋手,荷兰人。”

“如果说英国人是精明的棋手,那荷兰人,就像一头年迈但余威犹在的困兽。他们占据着南洋最广袤的土地——荷属东印度(也就是今天的印度尼西亚)。但他们的统治,却建立在最直接,最残酷的压榨之上。”

“其核心,在爪哇。自1830年以来推行的强迫种植制度,将整个爪哇岛变成了荷兰的巨大种植园,咖啡、蔗糖源源不断地运往欧洲,支撑着荷兰本土的工业。但这头困兽,如今正被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拖得精疲力尽,那就是亚齐战争。”

“在苏门答腊北端的亚齐,骁勇的亚齐人依托伊斯兰信仰和丛林,与荷兰殖民军血战多年。这场战争消耗了荷兰巨额的国力,也牵制了他们大部分的精力,使得他们在与英国人的竞争中,处处显得力不从心,只能被动防守。”

“荷兰人急于寻找新的贸易突破口。”

“第三位,也是半个棋手,法国人。”

董其德推了推眼镜,“我称其为半个,是因为相比英荷两国,他们在南洋的根基尚浅,但其扩张的欲望却最为炽烈。普法战争的失败,让他们急于在海外寻找胜利,以重振国威。他们的棋盘,在中南半岛,即所谓的法属印度支那。”

“他们的核心据点,在交趾支那,即越南南部,以西贡为中心。并早已将柬埔寨变为其保护国。如今,他们的利爪,正伸向越南的北部,即东京(Tonkin)。1874年的《第二次西贡条约》,已经让他们获得了在红河流域的驻军和通商权。这盘棋,在他们看来,已经接近收官。他们的最终目的,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