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初的苏州城,仿佛被扣在一口巨大的蒸笼之下。浓稠湿热的空气黏腻地贴在每个人的皮肤上,连呼吸都带着沉闷的灼烧感。蝉鸣撕心裂肺地拉扯着白昼,往日里喧嚣的市井声浪此刻却显得萎靡不振,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死死摁住。这并非盛夏酷暑的寻常燥热,更像是暴风雨降临前那令人心悸的死寂,是屠刀悬颈时冰冷的预感。城阙楼台在炽烈的日光下投下浓黑的影子,像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座在命运漩涡中摇摆的古城。
府衙后堂,窗牖洞开,却透不进一丝清凉的风。赵高翔独自披襟危坐于一张宽大的书案后,几本墨迹半干、新近编录的册子散乱地叠放着,旁边摊开一张笔触粗犷简陋的江南舆图。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以某种固定的节奏敲击着楠木桌面,发出笃笃轻响,深邃的目光在舆图的脉络上游移,心中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精密的盘算。时间,资源,人心,出路——这些冰冷的砝码在他心头的天平上反复称量。
“‘报国书’……三十余份。”他低声自语,指尖划过一份按满血红指印的文卷,那是一个个降官用“悲壮”换取的“保命符”,亦是潜在的筹码,“虽多是贪生畏死之辈的投名状,却也如一套无形枷锁,勒住了他们的脖子。日后……撬开他们的嘴,掏出些钱粮仓储的实底,未必不可能……”
目光转向窗外,苏州城的轮廓在热气蒸腾中微微扭曲。“城内秩序……尚可。”他眉头微蹙,思忖着,“周荃、朱国治之流,虽有首鼠两端之嫌,然我执其‘投虏报国’文书在手,他们为保项上头颅和家族前程,在我撤离后,为免清军屠城泄愤殃及池鱼,定会竭力周旋,做个‘保境安民’的‘顺民’样子。此乃不得不仰仗之‘人质’。”
一个更重要的数字在脑中清晰浮现:“工匠……已集中四百八十七人!”这份名单沉甸甸的,是他珍之又珍的宝藏,“铁匠、木匠、火器匠、船匠……技艺虽良莠不齐,但根基尚存。这才是真正的根本,未来的脊梁!一个都不能少,必须全部带走!”这些工匠不仅仅代表着手艺,更是工业火种、未来科技与新式军队的胚胎。
“兵力……五千三百二十一。”这个数字带来的感觉复杂得多,“新募者众,多为市井青壮、绿林草莽、溃兵散勇,诚然是乌合之众。然……”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架子毕竟撑起来了。旌旗猎猎,刀枪如林,足以震慑宵小,亦能在关键时刻……搏命一击!”
思绪延伸开来:“带走这批工匠,还有搜罗到的那些聪颖童子、寒门学子……科技的种子,新思想的萌芽,未来新军的骨架,便算是在这倾覆的末世里,悄悄埋下了。”他仿佛看到点点星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闪烁。“‘赵’字旗号,已在苏州城头竖起。消息如同涟漪,正沿着水道、驿路扩散开去。接下来,是四方豪杰闻风来投?还是……某些枭雄巨擘,会向我伸出招揽或试探的触角?”未来充满了变数,却也蕴藏着机遇。
最后,也是最坚实的基础:“水路!翁之琪不负所托!”胸中一块巨石落地,“大小舟船已近百艘,能载炮、可冲阵的大船便有十一艘!只要水路掌控在手,犹如蛟龙入海,进可取,退可守,这条命脉便是最大的依仗!”
一项项盘点着这七日来近乎不眠不休、殚精竭虑打下的根基,虽然依旧单薄如履薄冰,但终究在绝望的废墟之上,勉强垒起了一个可供腾挪立足的台阶。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缝隙。按照筹谋,再有一两日功夫,待物资装船、人员整备完毕,便可趁着清军主力尚未形成铁壁合围之势,借着夜色的掩护与水路的便利,悄然南下,去寻那渺茫但尚存希望的根基之地。
然而,乱世如沸鼎,人算何曾及天算?命运的巨轮碾过,从不因蝼蚁的筹划而稍作停顿。
七月初五下午,未时刚过,残阳如血。苏州阊门内外,正是人声渐起之时。骤然,一串凄厉得如同鬼哭的嘶鸣混杂着沉重急促、仿佛擂破天鼓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午后的沉闷!
“让开!快让开!嘉定……嘉定急报——!” 守门兵卒骇然望去,只见数骑快马如同刚从血池地狱里挣扎而出,马身遍布泥泞血污,汗水血水浸透了鬃毛,黏腻地贴在剧烈起伏的肋部。马上的骑士更是惨不忍睹,盔歪甲斜,衣衫褴褛,身上几无完甲之处,凝固的血块混合着新鲜的伤口,在烈日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冲在最前的一骑,马匹冲入城门洞的刹那便力竭哀鸣,前蹄一软轰然仆倒!马背上的骑士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掼出,如同一袋破败的沙包,重重砸在石板路上,翻滚数圈才停下,头盔滚落,露出一张被血污和尘土模糊得几乎辨不清五官、只剩绝望与恐惧的脸。他挣扎着,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力,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哭嚎,字字泣血,声声裂帛:
小主,
“屠……屠城了啊!嘉定……嘉定……没了!全没了啊!侯峒曾侯老爷……投池殉节了!黄淳耀黄先生……悬梁自尽了!满城……满城都是血……尸体堆成了山……李成栋那个天杀的狗贼!禽兽不如!鸡犬……鸡犬不留啊——!!”
声浪凄绝,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瞬间冻结了阊门内外所有行人的脚步与呼吸。喧嚣的市声霎时死寂,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血人般的骑士身上,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
这凄厉的哀嚎余音尚在梁间震颤,府衙前的石阶又传来一阵更汹涌的骚动!另一方向,数十名形容枯槁、衣衫破碎、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的百姓踉跄奔至,他们是从更北边逃来的惊弓之鸟。其中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抠抓着冰冷的石板,声音嘶哑绝望,带来了另一个晴天霹雳:
“江阴!江阴也打起来了!闰六月初一,鞑子派来的狗县令被阎应元阎典史、陈明遇陈典史领着众好汉砍了脑袋!全城……全城老少爷们都上了城头啊!誓死不剃发!跟鞑子拼命!老天爷啊,他们……他们已经死守了将近三十日了!(注:此为文学加工,实际江阴守城战始于闰六月初一,持续81天,此处时间线略有压缩烘托气氛)城外……城外鞑子兵营连营几十里,遮天蔽日!箭像蝗虫一样往城里飞……城里……听说……听说快撑不住咧!弹尽粮绝,骨头都要啃光了啊!”
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
这是个沾满民族血泪、在后世史书上如刀凿斧刻般沉重的字眼,此刻化为两道裹挟着血腥与焦糊味的九天惊雷,毫无征兆地、狠狠劈落在刚刚喘息未定的苏州城头!尽管赵高翔的灵魂深处早已预知这段惨烈的历史轨迹,但当这滔天血海、人间炼狱的景象,通过幸存者那被恐惧撕裂的瞳孔和泣血的哭诉,如此赤裸裸、如此滚烫地砸在他面前时,一股源自历史深处的巨大悲怆感,混合着冰冷刺骨的现实冲击,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的心脏!他感到胸腔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呼吸瞬间停滞,脸色褪尽血色,唯有扶着桌案的五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深深陷入木纹之中。历史的尘埃,在这一刻化为砸落心湖的巨石,掀起滔天巨浪!
消息,如同溅入滚油的火星,又如瘟疫般无法阻挡的野火,在窒息的气氛中轰然燃爆,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席卷了刚刚稳定不足十日的苏州城!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每一条街巷、每一座坊市。刚刚被“赵”字旗安抚下去的民心,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冲天的悲愤彻底点燃、沸腾!
“天杀的鞑子啊!这是要把咱们汉人斩尽杀绝吗?!”
“嘉定……嘉定几十万人……就这么……没了?那我们苏州呢?是不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跟他们拼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死也不能剃那狗尾巴!”
“拼?拿什么拼?嘉定那么多人没拼得过!江阴那么硬的骨头也快碎了!咱这刚刚聚拢的人马……”
“跑吧!趁着现在水路还在赵将军手里,快跑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赵将军!赵将军在哪儿?将军要为我们做主啊!救救江阴的义民吧!不能看着他们死啊!”
府衙前,瞬间被汹涌的人潮淹没。惊惶失措的百姓,面无人色,互相推挤哭喊;须发戟张、双目赤红的士子,捶胸顿足,怒斥虏酋暴行;茫然无措的新募军士,紧握着粗糙的兵器,眼神中交织着恐惧与一丝被点燃的血性。人群如同沸腾的怒海,有人捶打着府衙紧闭的大门,有人跪地嚎啕,有人激愤地振臂高呼请愿——请求赵将军立刻发兵救援江阴孤城,或者干脆就在这苏州城下,与即将压境的清军决一死战!各种声音——哭嚎、怒吼、哀求、咒骂——混杂着绝望与悲壮,形成足以掀翻屋顶的巨大声浪,疯狂地冲击着府衙的每一根梁柱,也狠狠敲打在衙内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