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握紧,只是虚虚地牵引着,转身向外走去。阿福被女房们簇拥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又像迈向刑场。
京都的街道已被肃清,羽柴家的母衣众沿路警戒,气氛肃杀。百姓被拦在远处,只能翘首张望。阿福与赖陆并肩站在一处临时搭建的见台上,寒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袂。
远处,传来了马蹄和车轮的辘辘声。一支车队在骑兵的护卫下,缓缓驶来。越来越近……
阿福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她看到了那辆装饰着福岛七宝纹的牛车。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白皙纤细的手微微掀开一角,一个女子的侧影隐约可见——乌黑的云鬓,光洁的额角,那优雅的脖颈线条,那微微抿起的、点着嫣红口脂的唇……
像!
太像了!
那一瞬间,阿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都冻结了!若不是亲眼见证过吉良晴夫人的死亡,她几乎要以为……以为亡灵真的从黄泉归来!
她感到赖陆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 那力道大得惊人,如同铁钳,捏得她的指骨生疼。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整个手臂,乃至整个身体,都瞬间绷紧了,变得僵硬如铁。她惊恐地侧头看去,只见赖陆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下颌咬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正极力吞咽着某种翻涌而上的、极其剧烈的情感。
牛车在见台前稳稳停住。
福岛正则那魁梧的身影率先跳下车,他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着得意、炫耀,甚至还有几分如释重负的狂喜,大步流星地走上见台,声如洪钟般地重重一拍赖陆的肩膀:
“哇哈哈哈!虎千代!你看!你看俺老福岛把你娘给找回来了!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哈哈哈哈!”
他那巨大的笑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赖陆没有回应他,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辆静止的牛车,仿佛要将车壁看穿。
车帘被一名小姓恭敬地掀开。
先探出的,是一顶精致的市女笠,垂下的薄纱遮住了面容。然后,一个身着素雅吴服、外罩福岛纹羽织的身影,在小姓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缓缓地踏下车来。
她站定了,身姿挺拔而柔韧,带着一种久经熏陶的、融入骨血的公家贵女的优雅与疏离。她微微抬起手,用两根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捏住了垂纱的边缘。
阿福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出胸腔。她感到赖陆的手心一片冰凉的汗湿,那巨大的握力让她疼痛不已,仿佛那是他维系清醒的唯一支点。
薄纱,被缓缓向上撩起。
先是光洁如玉的额头,接着是那两道精心描绘、纤细如新月的“殿上眉”……然后,是一双眼睛……
!!!
阿福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晃,几乎要软倒下去!若不是赖陆死死攥着她、支撑着她,她定然已经瘫倒在地。
那不是吉良晴夫人……
可那又分明是吉良晴夫人!
一样的黛青眼瞳,一样微微上扬的眼尾,一样空洞又媚意天成的眼神!那厚厚的白粉,那一点朱唇……活脱脱就是从记忆里走出来的、那个让她敬畏又让她负罪的身影!
那“女子”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浑身僵硬、面色苍白的赖陆脸上。她静默了片刻,仿佛在确认,又仿佛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与怅惘。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并不高昂,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与疲惫,却如同玉珠落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虎千代……”
这三个字,如同最终的法咒,彻底击碎了赖陆所有的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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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只感到握着她手的力道骤然松开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身旁那个如山岳般挺拔、如寒冰般冷峻的年轻霸主,身体剧烈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他猛地推开身前所有人,踉跄着冲下见台,几步奔到那个“女子”面前。他的肩膀在剧烈颤抖,脸上所有的冷静、所有的漠然、所有的算计,在那一刻土崩瓦解,碎裂成一种最原始、最悲恸的、属于一个骤然失去母亲又骤然“得回”母亲的孩子的茫然与狂喜交织的剧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嗬嗬”声。最终,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上,伸出颤抖的双手,似乎想触碰那女子的衣角,又仿佛怕这只是一个幻影。
他抬起头,脸上已满是纵横的泪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近乎崩溃的渴望与祈求,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混合着无尽委屈、思念与解脱的哭喊:
“娘——!!!”
这一声哭喊,穿透了京都的清冷天空,也彻底击碎了斋藤福最后的心防。她瘫软在女房的扶持中,望着台下那幕“母子重逢”的悲喜剧,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只有指尖残留的、被他捏出的剧痛,还在提醒她,方才那一刻,他所有的震惊与失控,是何等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