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道德经》
冰冷的现实如同舱内粘稠的营养液,无孔不入地包裹着荀渭,沉重得令人窒息。那年轻工作人员留下的三个字——“你醒了?”——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却让水下更深的黑暗与寒冷翻涌上来。
他醒了。
从一场长达数百万字、耗尽半生心力的千秋大梦中。
醒在这陌生的维生舱里,面对着自己无法动弹的残躯,和旁边舱体内那具酷似林薇、却毫无生气的苍白躯壳。
滴…滴…滴…
电子音规律地响着,像为他重获的“生命”读秒,也像为那段彻底终结的“虚妄”送葬。
无力感。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甚至超过了虚拟世界中濒死的那一刻。那时至少还有愤怒,还有不甘,还有与命运搏杀的意志。而此刻,他连抬起手指触碰近在咫尺的舱盖都做不到,只能像一件被观察的标本,浸泡在冰冷的液体里,被动地等待着外界对他命运的安排。
这种绝对的被动,比任何酷刑都更煎熬。尤其是对一个曾经权倾天下、执掌过无数人生死的枭雄而言。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块显示着倒计时的屏幕上。
【71小时58分01秒…… 71小时58分00秒……】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缓慢得令人发狂。这似乎是某种生理机能的恢复时限,意味着至少在这近七十二小时内,他都将维持这种脆弱无助的状态。
他的思维在绝望和混乱中艰难地运转,试图抓住任何一丝线索。
这里绝非普通的医疗中心。那种冰冷的、高效的、非人化的秩序感,那些无法理解的仪器,以及旁边舱体中那些沉默的“室友”……这里更像是一个……仓库?或者说,一个专门用于长期维持某种状态的设施?
“彼岸”……
那个工作人员极低声说出的词语再次浮现。
这是什么意思?是一个地名?一个机构名?还是某种……代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转向旁边那个维生舱。
少女的容颜在淡蓝色液体的折射下,显得有些朦胧,但那熟悉的轮廓依旧一次次刺痛他的心脏。
林薇……
痛苦的回忆不受控制地翻涌。
那是在“超真实体验装置”项目启动前夕,他主导的“神经元深度共鸣”子课题的一次极端实验。为了获取最完美的脑波映射数据,用以构建极度真实的虚拟人格(NPC),他力排众议,采用了风险极高的超频刺激方案。
而林薇,他当时的女友,也是项目组最出色的神经接口工程师,出于对他的信任以及对科研的狂热,自愿成为了第一批核心数据的提供者。
“阿渭,我相信你的判断。”她当时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如果成功,我们就能真正触摸到意识的本质了!这太迷人了,不是吗?”
然而,实验过程中发生了无法预料的灾难性排异反应。林薇的意识和植入的采集单元发生了剧烈冲突,引发了连锁性的脑神经崩解。等紧急制动生效时,她的大脑皮层已遭受了不可逆的损伤,陷入了永远的休眠(Brain Dead)。
医学上,她已经死亡。只是靠着生命维持系统,身体机能还未完全停止。
事故报告将原因归结于“未知的个体神经特异性排斥”,属于极低概率意外。但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的急功近利和理论模型的瑕疵,才是导致灾难的根本原因。
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吞噬了他。他无法接受林薇因他而“死”的事实。在一种近乎癫狂的执念驱使下,他做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决定——他偷偷备份了林薇实验前的基础脑波扫描数据,并利用项目最高权限,将其加密隐藏,并最终导入了“超真实体验装置”的核心数据库。
他希望……哪怕只是在虚拟世界,也能再次见到她,弥补自己的罪过。他甚至自欺欺人地认为,这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
他为自己选择的虚拟身份,是底层寒门子弟,饱受欺压。而为林薇数据模板选择的身份,则是高高在上、给予他唯一温暖的相府千金苏晚晴。
这像极了他们现实的缩影——他出身普通,凭借才华和努力一步步攀登;而林薇则家世优越,如同照亮他生命的阳光。
他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完美的、用于赎罪的幻梦。
而现在,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