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将作监。
时值北宋太平兴国年间,都城营造正如火如荼。巨大的官营作坊区内,人声鼎沸,木屑飞扬,锯凿斧刨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的清香、桐油大漆的刺鼻,以及金属淬火的焦糊味。一座巍峨殿宇的木构骨架已拔地而起,斗拱层叠,如云托月,展现出雄浑而精妙的力与美。
监丞李诚(《营造法式》作者之一李诫的父辈原型),身着青绿官袍,手持一卷厚厚的新颁《营造法式》样稿,正与几位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都料(高级匠师)站在殿基旁。他指着一根已加工完毕、截面方正、两端凿有标准卯口的巨大檐柱,又指向旁边堆积如山、尺寸形状几乎完全一致的斗、拱、昂等木构件。
“诸位都料请看,” 李诚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此殿所用柱、梁、枋、额、斗、拱、昂……凡大小木作,皆依此《法式》所定‘材’、‘分’模数!以‘材’(标准断面尺寸)为祖,以‘分’(1/15材)为基!八等材,各有定规!构件长短、曲直、卯榫深浅宽窄,皆有定数!如臂使指,分毫不差!” 他展开样稿,上面密密麻麻是精确的几何图样、比例尺度和用料功限表。
一位姓王的老都料伸出布满老茧和墨线痕迹的手,抚摸着檐柱上那严丝合缝的榫卯接口,又拿起旁边一个标准的六铺作斗拱分件,在手中掂量、比划,眼中闪烁着惊叹与了然的光芒:“妙!实在是妙!李监丞,此法一出,吾辈匠人,再不必凭经验摸索,口传心授,易生差池!照图施工,依‘分’定寸,省工省料,殿宇更坚牢!这‘模数’之法,化繁为简,规矩森严,真乃巧夺天工!不知……此法渊源,可溯至前朝《考工记》?”
李诚捋须微笑,眼神中掠过一丝深邃:“《考工记》固为圭臬,然其言简意赅,多述其然,未尽其所以然。此法式之精要,在于‘数’!在于‘模’!在于将万千变化,纳于一‘材’一‘分’之规矩绳墨之中!” 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追忆与神秘,“某年少时,曾于秘阁偶见残破旧卷,名《营造则例》,观其图示算诀,竟与此‘模数’之理隐隐相合!其言‘构屋之法,如积木之戏,以数驭形’,其图精绝,其算深奥,惜乎年代久远,大半湮灭,署名处仅余一‘稷’字……此等遗泽,或为吾辈今日《法式》之远祖乎?”
老都料们闻言,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震撼与敬畏。“稷”?一个尘封于岁月迷雾中的字符,如同幽灵般附着在这套将建筑艺术推向几何化、标准化巅峰的精密体系之上。他们手中的斧凿规尺,此刻仿佛也带上了穿越时空的余温。
杭州,钱塘江畔,官船场。
江风浩荡,吹拂着巨大的船坞棚顶。一艘尖底阔身、形如梭鱼的巨型海船龙骨已现,匠人们如同蚂蚁般攀附其上,叮当作响。船场大匠师张平,古铜色的脸庞刻满风霜,正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手持一支特制的长柄墨斗,对着船体肋板上一道极其复杂流畅的弧线比划着。他身旁的学徒,紧张地捧着算板和算筹。
“师父,此处外飘(船体向外鼓起的弧度)之数,依您所算‘水势冲压模型’,是否再增半分?以求破浪更速?” 学徒看着算板上复杂的算式问道。
张平眯着眼,感受着江风的力度和方向,手指在粗糙的木板上划过那道决定船体线型的生命线。“半分?” 他摇摇头,声音沉稳如脚下的龙骨,“船行水上,非蛮力可破。水有水性,如人之经络。过直则僵,易折;过曲则弱,易溃!此弧线之妙,在于‘顺’!顺水势之流,化冲击之力!半分增减,看似细微,实则牵一发动全身!需依船之长短、载之轻重、海之深浅、风之缓急,反复推演其‘力流’!”
他蹲下身,用炭笔在木板上飞快地画出一个简易的流体剖面图,标注着力点与方向。“此乃昔年偶得残卷所示之理,言‘水行避高而走下,船形应势而赋形’。其算诀虽不全,然其‘以数驭形,顺天应物’之思,实为造船至理!” 他指着那流畅的弧线,“增半分?不!此处非但不能增,反需内收一丝!以求中段承力更匀,破浪如剪帛!记下!依新算数,调整外板曲度!”
学徒们飞快地在算板上重新排布算筹,记录着师父口中那些源自古老智慧碎片与现代经验融合的精确数字。在张平眼中,这艘即将远航的巨舰,不仅是木料与铁钉的结合,更是一件以水为纸、以力为墨、用精密的几何与力学计算塑造出的流动雕塑。汴京宫殿的“模数”是凝固的规矩,钱塘船场的“力流”则是动态的和谐,两者皆闪烁着“数理驭物”的同一智慧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