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黑土初垦风云起

广宁城的春天,来得迟缓而矜持。残雪尚未完全消融,城墙根下还凝结着冰凌,但空气中已能嗅到泥土解冻后特有的腥甜气息,混杂着马粪、汗水和铁锈的味道。这座关外雄城,如同一头结束冬眠、缓缓舒展筋骨的巨兽,在紧张与期待中,为即将到来的远征做着最后的准备。

蓟辽巡抚行辕,已然成了整个北疆最繁忙的枢纽。沈惊鸿身着一袭便于行动的青色箭衣,坐镇其中,案头堆满了来自各方的文书舆图。他不再是那个初至边关、需借“神童”之名立足的少年,多年的军旅生涯和权力历练,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沉稳与决断。此刻,他正以惊人的效率,将“北征先锋营”这台庞大而复杂的战争机器,以及与之配套的拓殖体系,逐一校准、启动。

那十二名精心遴选的老农,被单独安置在行辕旁一处向阳的独立院落,由一队沈惊鸿的亲兵日夜守卫。沈惊鸿并未将他们视为普通役夫,而是给予了极高的礼遇。他亲自为他们讲解:“诸位老丈,此去之地,名为黑土。其地之沃,远超尔等想象,攥一把在手,几可捏出油来。然天时险恶,寒冬漫长,非关内农耕之法所能应对。”他根据后世知识,推断出轮作、堆肥、选择耐寒早熟品种的重要性,甚至画出了简易的保温垄作示意图。老农们初时听得懵懂,但见这位位高权重的巡抚大人竟对农事如此精通,所言虽新奇,却隐隐契合天地之理,不由得收起轻视之心,开始认真琢磨。那位名叫赵老栓的老农,甚至在夜里偷偷用炭笔在木板上描画那些奇怪的图样,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困惑交织的光芒。

关于极北“罗刹人”的情报,如同雪片般汇集到沈惊鸿的案头。夜不收们展现了惊人的勇气和韧性,他们像影子一样渗透到黑龙江以北的冰原林海。最新的密报详细描述了罗刹人的形貌——“碧眼紫髯,状若鬼魅”,其火器犀利,尤善一种长管火铳,于百步外能洞穿皮甲。他们已在精奇里江口建立了一个简陋的木寨,命名为“阿尔巴津”(雅克萨),并与当地的达斡尔头人巴尔达齐发生了数次武装冲突,抢夺貂皮,掳掠人口。同时,沈惊鸿授意散布的谣言,如同无形的瘟疫,在辽东的边市、村落乃至建州女真的活动区域蔓延。“北边来了白毛罗刹,生饮人血,剥皮做帐”的恐怖故事,被添油加醋地传播着。斥候回报,确实观察到建州正蓝旗的几支小股马队,活动范围明显向北延伸,显然,皇太极也被这来自背后的威胁所惊动。沈惊鸿审阅着这些信息,嘴角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驱虎吞狼”之策,已初见成效。他严令前线各部,严守边界,绝不可与罗刹人发生直接冲突,务必让这两头猛兽先去撕咬。

然而,就在北进誓师在即,广宁城内外弥漫着一种临战前的亢奋与肃杀之际,一场源自内部的暗流,骤然汹涌而起,险些将这来之不易的局面冲击得七零八落。

这风波,正源于“天启革新”触动了辽东盘根错节的旧有利益格局。

为了支撑北进这一耗资巨大的战略行动,并整饬辽东军备,沈惊鸿依据朝廷新政精神,雷厉风行地开始在辽东都司下辖的军屯、官田中,推行更为严格的物资盘查、账目审计制度。这还只是第一步,他已放出风声,待北进初步稳定后,将在辽东试点推行“摊丁入亩”的核算方法,以期从根本上厘清税基,杜绝侵占。这本是富国强兵的良策,却如同利刃,直刺辽东本地许多将门和胥吏的命脉。

这些将门,世代扎根辽东,与地方豪强、军中将校联姻结盟,早已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他们利用职权,侵占膏腴的军屯田产,虚报名额冒领军饷,将世代为国戍边的军户视为私产任意役使,其贪婪程度,甚至比关内的官僚有过之而无不及。沈惊鸿的新政,就是要将他们经营多年、视作禁脔的独立王国,彻底掀翻。

这一日,沈惊鸿正在行辕内室,与孙承宗派来的心腹幕僚,对着巨大的黑龙江流域沙盘,推演北进路线与可能的遭遇战细节。忽然,行辕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的喧哗声,其间夹杂着哭喊、叫嚷,打破了军营应有的肃静。

亲兵队长沈忠快步闯入,他甚至来不及行礼,急声道:“大人,不好了!行辕外聚集了上百号人,看装扮多是军户家眷,有老有少,吵嚷着……说新政逼得他们活不下去了,要求大人收回清丈军屯、严核兵员的命令!人越聚越多,守门弟兄快要拦不住了!”

沈惊鸿与孙承宗的使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一丝寒意。他们不怕建奴铁骑冲阵,也不惧罗刹火器犀利,却最忌惮这种来自内部的、以“民意”为武器的骚动。这背后若无高人指点、精心策划,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