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三月,辽阳。
萨尔浒大战的惨败如同凛冬的寒潮,席卷了整个辽东。明军尸横遍野,溃兵如潮水般涌向辽阳城,带来的不仅是败讯,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辽阳城内,药棚林立,哀嚎遍野,血腥与腐臭混杂在冰冷的空气里,令人作呕。
在城西一处由破败庙宇改建的伤兵营里,林蕙兰正用一块沾满血污的布巾,机械地擦拭着一名伤兵额头滚烫的汗水。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色棉裙,外罩一件沾染了太多血渍和药渍而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围裳。原本白皙细腻的脸庞,如今写满了疲惫与风霜,唯有一双手,尽管粗糙红肿,却依旧稳定而精准。
她是戴罪的随军医。父亲林暮春,前太医院院使,因卷入宫廷秘案被处死,家产抄没。她本该没入教坊司,是父亲一位故旧暗中斡旋,才以“戴罪之身”被发配到这苦寒的辽东前线,充当最低等的医工,苟全性命。在这里,没人知道她曾是太医千金,只知道她是个沉默寡言、医术却异常精妙的罪女。
伤兵营里充斥着绝望的呻吟和死亡的气息。药材奇缺,人手不足,重伤者往往只能等死。林蕙兰已经连续忙碌了两天一夜,眼前阵阵发黑,但她不敢停歇,仿佛只有不停地救人,才能暂时忘却家破人亡的剧痛和自身朝不保夕的恐惧。
“林医工!这边!这个还有气!”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
林蕙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快步走过去。角落里草席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兵卒,浑身浴血,脸色灰白如纸,气息微弱。最骇人的是他左胸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几乎擦着心脉而过,鲜血仍在不断渗出,染红了身下的草垫。他身上旧的鸳鸯战袄早已破烂,标识不清,显然是溃退下来的散兵。
林蕙兰蹲下身,指尖搭上他的腕脉。脉象紊乱微弱,但尚存一丝顽强的生机。她迅速检查伤口,眉头紧锁。伤势极重,失血过多,且伤口沾染污秽,已有些许红肿溃烂的迹象,在这缺医少药的环境下,九死一生。
“准备热水、剪刀、最烈的烧酒,还有……找找看有没有剩下的金疮药和白芨粉。”她冷静地吩咐旁边的杂役,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杂役面露难色:“林医工,烧酒还有半坛,金疮药早就用完了,白芨粉……前两天最后一点给王把总用了……”
林蕙兰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她解下自己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小布袋,从里面取出一个更小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少许淡黄色的细腻药粉。这是她离开京城时,偷偷藏起的最后一点林家秘制“玉真散”,本是留着给自己保命用的。
她没有犹豫,将一半药粉洒在伤兵的伤口上。药粉触血即凝,渗血稍缓。她用烧酒仔细清洗伤口周边,动作轻柔却迅速。没有麻药,清理腐肉时,昏迷中的兵卒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呜咽。